中国影视正进入一个全面重建的时代。

张颂文的声誉因《狂飙》再次狂飙,正好为这个重建时代确立了一种演员层面的标准——无论是银幕上,还是生活中。

相比之前的几次「狂飙」,《狂飙》里的黑社会反派高启强,更能让张颂文将过去数十年积累的对人间的观察与对表演的理解,悉数投入到对角色的创造中去。

《狂飙》

在某次访问中,张颂文对演员自我修养提出五条建议,分别是「大量看影视作品」「留意周围的人」「多阅读」「接触一切与艺术有关的事物」「多独处思考」。

高启强这个角色,在剧中由普通鱼贩,晋身为黑帮大哥,及后更染指剧中设定的京海市经济实业,及至控制社会黑白两道,迥异于同一般影视剧中穷凶极恶的反派。角色本身呈现出具有善良底色的升斗小民逐渐变质为黑恶势力的复杂轨迹,可谓是普罗人性的一次脱线「狂飙」。

因此,饰演这个角色的张颂文,无疑是身体力行地执行了这五条建议,在角色身上注入了丰富的人情逻辑与对于表演本身的美学思考。

洗瓶工、空调工、酒店服务员、导游,在进入北京电影学院学习之前的张颂文,已经以「大龄社会人」的姿态,见过了整个1980-90年代社会转型「狂飙时期」的人间中国,亦因进入表演行业后与主流娱乐圈的疏离,而将这些早已吸收在艺术人格中的世俗经验,沉淀在日常的演出与教学中。

从电视剧《第二面》到娄烨导演的《春风沉醉的夜晚》,张颂文的表演生涯,是伴随着寂寞与对表演的系统性消化同步进行的。《春风沉醉的夜晚》里张颂文饰演的配角神色风平浪静,动作繁复从容,正正显示出其调动表演自身行为逻辑的能力。

《春风沉醉的夜晚》

更不必说我们近年来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隐秘的角落》等作品里体验到的、某种程度上经过张颂文自身对方法派理解后呈现出非常不似他本人的「不寒而栗」的体验。

《隐秘的角落》

正是这种彷如悬在半空、似乎令人窥探不出「表演」痕迹的把控力,彰示出影视表演本体论意义上的终极吸引力——演员不仅「塑造」人物,更要「成为」他。

因此,《狂飙》里的高启强,首先是「高启强」本人。

《狂飙》

张颂文的人间行旅,以黑格尔式「生气灌注」到角色身上,令角色成为充满艺术审美性的客体同时,亦变成了有血有肉鲜活的加魅主体。

高启强出场,是个身心卑微的社会底层鱼贩,被唐小龙等人暴打到无法动弹,因此在镜头之下呈现出肢体僵硬、甚至连翻身都无法进行的状态,面对警察询问「能不能动」时,他奋力想要抬起上半身,两三次努力后依旧无法成功。

这是高启强面对观众释放的第一重信息——身为饱受欺辱的人,有一线希望他都愿意做哪怕徒劳的尝试。这场戏中张颂文一如既往地隐藏了「表演痕迹」,抬头挺身的动作,既不过分,更不过火,顺应人物的身体状态,达到了恰到好处。

这一场景,从表演本体分析,固然是对人物状态把握的极好例子,但在观众眼中,恐怕并不能够直接抓住眼球。

观众欣赏影视剧,通常对重要角色有一种「爆发性」期待,或者是角色面目张扬猎奇,或者是受辱者奋起反击,甚至将对手全部杀光。

《狂飙》标题名虽为「狂飙」,呈现人物性格发展逻辑并不激进,正是在这样稀松平常的开头,给予满怀期待观众一定程度欣赏落差,构成了其后剧作叙事的张力。

《狂飙》每一集都采用非线性的倒叙方式,由今及古,在过去的年月月接近当代的时间中穿越,高启强被打之后接受警方质询,因为被打而口齿不清,但目光里透露出来的是与身体整体状态极不协调的明亮与坚定,整个人也坐得相对稳定挺直,微微驼背。

正是这种姿态与面部细节的反差,构成了人物基本外在形象与内在心理。在《狂飙》中,主要人物的行动线变化依据既是时间线的跳跃,也是在跳跃过程中始终对性格发展逻辑更严密的把握。

及至时间线跃入「现在时」的2021年,已经成为手握京海市权力命脉的高启强,在举手投足中,呈现出一种不容易被察觉的城府。

在被故乡村民揭破自己是臭名昭著的「刀哥」唐小龙的大哥时,面对以惊恐姿态看着他的乡亲,高启强完成了一个以举杯敬酒解围的动作,在开始这个动作之前,陷于尴尬气氛中的高启强先是斜眼瞥了一下唐小龙,内中饱含的责备之意一闪而过,随后缓慢举杯,面不改色地如常敬酒。

当观众尚不清楚过去二十年高启强是如何一步步走上不归路的过程之时,张颂文仅凭一个眼神和一个动作,已然将角色的基本定位透露出八九分。

当然,以表演细节的反差或凝聚来呈示角色,仅是张颂文在《狂飙》表现角色基本面貌的一种方法。

在角色尚未脱离小人物塑形的阶段,张颂文在徘徊于警局门口的戏份中,不断运用各种诸如摸下巴等小动作表现角色内心的忐忑不安,这与「现在时态」中,高启强坐在饭店里边接电话边数钱的桥段中轮番上阵的小动作形成异曲同工,甚至完整的角色闭环。

2000年初忐忑的高启强,与二十年后面对巡视组而居然仍然处变不惊高启强,在跳脱出方法论的「小动作」表演输出环节中,完成了一次似乎不易被观众察觉的无意识传递。

《狂飙》本身的非线性叙事框架,同高启强这个角色和张毅饰演的安欣命运比对这一过程一起,交错出主创对角色先在的整体严密把握。

与类似《春风沉醉的夜晚》这样细碎的表演处理相比,近来已经成为网络顶流热点的「拉警戒线」桥段,则更能体现张颂文凸显角色主体性的意图。

在这场戏中,安欣在医院面对已经羽翼丰满的高启强,断然拉起警戒线,将其前进的脚步逼退,非但逼退,甚至主动拉线向前,将高启强和他的人马驱逐到走廊的拐角。

在这场戏中,高启强的初始动作是以举重若轻的姿态,向安欣拉关系,若无其事地准备跨越警戒线,遭到拦阻后触电般缩回,随后有一个短时间的停滞,在两秒停滞中,高启强流露出不解神情,随即面露释然,向后倒退。

在这两个动作之间承担衔接作用的无疑是短暂的凝滞时间,高启强向安欣的一瞥,显然与前述对唐小龙的一瞥,意味大相径庭。

不解的神色,在这场戏中并不直接表达角色的惊愕,而正是反向呈示出高启强对「被拦阻」,同时也是对他初始动作的失败怀抱的坦然态度。一眼愕然,其实透露出角色的深沉城府。及后在后退过程中,有很长一段是高启强倒退。

插一点,张颂文最常面临的批评有两条。

一是不背台词,据他解释只要进入真实的人物状态后,就能准确说出那个人物应该说的话,而这没办法预先写在剧本上。这话在部分情况下有道理,但确实不适合所有的戏。现在的张颂文有资格现场改台词,以前大概不行。

二是「加戏」。那上面谈到的这段,应该是明显的「加戏」,但也是被内化成为角色本身因应具体境遇产生的应激反应,并不过分,甚至可以说是加分。

这场戏在倒退过程中,导演运用多种角度和机位表现这一动作缓慢的进阶过程,在此过程中,甚至出现了焦点落实在警戒线上、虚化高启强的面部表情的镜头。

无论从那个角度,高启强在后退过程中显得曲意柔软的姿态,以及面部表情无奈而刚硬的轮廓,恰到好处地完成了本剧中也许是最重要的一次表演外化反差。

在持续了将近二十秒的后退动作后,高启强轻轻叹了口气,怒中带恨地注目安欣,缓慢转过身去,从被迫倒退转为主动后撤,及至退到拐角停住,张颂文随即为角色注入了脸部特写镜头下的微驼、皱眉、不断摇头等「微表情」,补充角色在全过程中得以部分释放的微妙心理。

这些微表情时长很短,与这场戏的全过程相比,仅仅承担收尾作用,但正因此,整场戏有了张弛,也将《狂飙》全剧由世俗转向恢宏的命运交响曲,以最直观的方式呈现在观众面前。

张颂文在剧中身为两大男主角之一,自然在戏份上有很多发挥的空间。

然而无论从上述几场有代表性的戏份,或者其他具体桥段中看,高启强这个角色,始终紧密贴合着他自己的命运主线发展,顺应着一次次人生境遇的变化,完成了非常具体而微的表演姿态调整。张颂文显然并未利用主角的地位给自己胡乱加戏,或者顺应某些国产剧的注水剧作堆叠台词。

每一个动作,都有角色身而为人的逻辑,这是在浮沉世事里反复观察世界的张颂文在《狂飙》里表现出来最明显的表演特色。

他似乎貌不惊人,却默默保持着一片恒心。当内娱群星几乎清一色陷入「假装好奇」的综艺假定性中不可自拔时,他要求在节目中直接讨论表演。

这样的另类绝非源来无自,因此当我们谈论因为《隐秘的角落》完成所谓「走红」、因《狂飙》成为所谓「现象级演员」的张颂文时,或许也可以冷静一些。

看一看他和他的角色,真正的灵魂涌动所在,以及为何能够在这个全面重建的时代,迅速狂飙起来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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